每個人都是一顆星子
用小小的光芒溫暖彼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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炎熱的七月天,煩悶地令人隨時有種窒息的感覺。搖搖欲墜的大同牌老電風扇不斷在頭頂上轉呀轉,那不時發出的呼嚕嚕轉動聲,彷彿正應和著門外樹蔭下的陣陣蟬鳴。
這又是一個無聊的留守夜晚吧?挺直腰桿坐在櫃檯後,我一邊填寫著差勤表,一邊胡思亂想。忽然聽到一陣零碎的腳步聲,我迅速地起身,四處張望。這大概就是當警察的職業病吧,遇到什麼風吹草動就得保持警覺的狀態。看了看四周,沒注意到附近有什麼異狀;就在準備放棄坐回位置之際,這才看到有個小男孩抱著一袋衣物,遠遠地打街角走了過來。
「警察先生,」小男孩一步一步拾級而上,先是放下那袋衣物,然後努力地墊起腳來才勉強搆得著櫃檯。
「小朋友有什麼事情嗎?是不是你撿到了東西要交給警察叔叔?還是……」看他從容不迫的模樣,倒讓我有些意外。這樣年紀的小孩,怎會這麼晚無端跑來派出所呢?
大概是拾『衣』不昧吧?我留意到他腳邊那一袋衣物。
「警察先生,我要報案。」
「報案?」我倒抽了一口氣,不到十歲的小孩報什麼案啊!不會是什麼彈珠、玩具被同學偷了之類的芝麻小事吧?
拉開一旁的椅子,示意小男孩過來坐坐,「來,小朋友。坐下來慢慢說,你要不要喝茶?」
小男孩搖搖頭,我注意到他那頭參差不齊的黑髮,忍不住用手拂了拂,「那你告訴警察叔叔吧,有什麼事情可以幫你解決的?」
「我……我把拔不見了,他失蹤了。」
「你爸爸失蹤了?最近看到他是什麼時候呢,還有——那你媽媽呢?」人口失蹤,的確是許多人來派出所報案的緣由,可是這小孩的爸爸不見了?那媽媽在幹什麼呢?
這孩子的爹是真的不見人影,還是週末忙著應酬忘了時間回家呢?
小男孩支支吾吾,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一下問了太多問題。我笑著轉身從屏風後面的檔案架上取下鄰近住家的紀錄本,然後看著他。「來,小朋友你告訴警察叔叔,你叫什麼名字?你家住在哪裡,你爸爸的名字是……」
「還有,那袋衣物是……你爸爸的嗎?」
「嗯,是我把拔以前穿的西裝和長褲。」
小男孩頓了一下,接著說:「我家住在三民路圓環附近那個賣蚵仔麵線的樓上,我叫巫旻恩。我把拔叫巫銘鈥,然後我沒有媽媽……」小男孩越說聲音越小,見了實在不忍心哪!
蚵仔麵線、無名火?「好,沒關係。你慢慢說,你爸爸的名字怎麼寫,哪個吳?口天吳?明呢?明天的明嗎?」一邊翻著紀錄本,一邊問道。
小男孩撲通一聲從椅子上跳了下來,走到我身邊來。
「警察叔叔,我有我把拔的身分證。」看到他從短褲暗袋裡面掏出個物事,突然有點對這個小男孩的機伶感到激賞。
有身分證就好辦許多了呀!
我伸手取過,怎知哪是一張紙?看到他遞過來的『身分證』,我第一個感覺是哭笑不得,甚至有點惱怒。
「小朋友,你在跟警察叔叔開玩笑嗎?」這可不是扮家家酒啊,隨便從作業本裡撕一頁紙張就可以充當身分證了嗎?
小朋友不作聲,一秒鐘、兩秒鐘、三秒鐘……我看到桌子上飛快地聚集了兩片透明的小湖泊。我吃驚地掩住口鼻,適才自己失態了,就算只是個玩笑也無傷大雅吧?畢竟,他只是個十歲不到的小孩啊。
意識到自己可能嚇到小孩,我已經來不及收口。
從地上撿起那張被我揉濫了的『身分證』,仔細端詳。我噗嗤一聲,忍不住又笑了,小男孩偷偷抬起頭看著我,彷彿他眼裡的警察是個怪叔叔似的。
『身分證』上用鉛筆寫著小男孩父親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,後面還有戶籍地址和配偶姓名。中間的欄位原本應該是照片,現在卻被一張人物素描給取代。
我不知道巫銘鈥的實際長相如何,不過那畫裡的四十歲男人蓄著一頭長髮,加上濃濃的眉毛和高聳的鼻子,其中又以那茫茫的眼神和一張血盆大口最為傳神,有一種歷盡滄桑的感覺……
「小朋友,我說旻恩,這是你畫的?你爸爸就長得這樣嗎?你怎麼會幫你爸爸畫身分證呢?」
「嗯,我把拔長得很帥,對不對?」小男孩仰頭看著我,忽然打心底湧出一種疼惜的感覺。
「我把拔生意失敗以後,就時常喝酒喝到醉醺醺的。我怕他喝醉酒以後迷路回不了家,所以就畫了好幾張身分證給他……」
「那,你媽媽呢?」
「走了。我六歲的時候就不見了,把拔到處找都找不到,過了幾天以後就放棄了……所以家裡只有把拔和我。」他搖搖頭,一點都不在乎的模樣,好像口中說著的事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。
「你,你想念她嗎?」看來小旻恩家裡失蹤的人口可不只有一人。
「……」小男孩瞪著我,四目相望的時候完全被震懾住了。我好像就要被那雙童稚的眸子給征服了。
「警察叔叔,」他終於哭了出來,「你快點幫我找把拔啦,好不好?我擔心他又酗酒了。」
酗酒?
我的眉頭忍不住皺了一下,原來他父親不是忙著工作而忘了夜歸的呀?唉,酗酒的人果真很麻煩。最近時常收到通報有醉漢醉倒在大馬路上,每每險況環生,總是令我們這些可憐的員警又氣又捏把冷汗的。有時有好心的民眾協助送到醫院,哪知道待醉漢酒醒卻一點也不領情。
這真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,輕輕嘆了一口氣,我也偷偷瞄了這個叫巫旻恩的男孩一眼。
「我要報案、報案報案!我要找把拔,把拔你在哪裡?」小男孩終於崩潰了,失望地抱著我的雙腿痛哭失聲。
小孩一哭鬧,連帶著把在派出所裡面休息的其他同仁也吵醒。
「小文啊,什麼事情這麼吵?哎唷,哪裡來的小孩子?」在我背後發聲的人是老賴,他是我們這個派出所的副主管,現在兼任著主管銜。在原來的主管調升之後,他可望在近日真除。簡單的說,他不但是我的頂頭上司,也是這兒的頭頭。
在我簡單向他報告小旻恩的事情以後,他便笑盈盈地開口:「小朋友啊,事發還未滿二十四小時是不能報案的唷!」
「嗚嗚,我要把拔!把拔不要離開我!」小男孩一聽絕了望,復又放聲大哭。
「吵死了,小文啊你讓他別哭了!都快半夜了,別擾人清夢!」主管沉吟半天,像是想到什麼似的,「這樣吧,你發個訊息給巡邏警網,請他們幫忙注意是不是有這麼一個人。還有還有,也順便留意一下我們管區附近的幾家醫院,像是長庚啊忠孝,看是不是有酒醉的人被送去安頓?」
目送著主管回小房間繼續休息,我開始忙碌起來。巡邏警網連絡上了,幾個鄰近的醫院也一一去電打過招呼,等到全部的聯絡工作告個段落,我才覺得忐忑的心情有些踏實。
「小旻恩你別擔心,我……」回過頭去,卻看到坐在椅子上等待消息的小男孩早已沉沉睡去。
「這樣會著涼呀,」我一手抱起他,準備抱到後面的休息室去。
哪曉得才一抱起來小男孩就醒了,兩個眼睛不斷對我眨呀眨的。「叔叔,我爸爸找到了嗎?」
「還沒有。我看你也累了,先休息一下,等有消息了警察叔叔再叫你?」
「一定要幫我把把拔找回來唷,好不好?」我笑著回應,幫著把涼被給他蓋上。想這小孩是累了,才一沾被馬上就又睡著了。
走出休息室,整晚就想著要如何處理這次的尋人案件。不知道過了多久,天色也漸漸地亮了,就連換班的同仁也抖擻著精神的準備來替我。
我還枯坐在櫃檯,苦思著解決之道,一直到思緒被電話鈴聲給打斷才驚醒過來。
「三民派出所,」我習慣對著來電自報單位,這樣可以省卻彼此的時間,直接切入重點。
「我是忠孝醫院駐衛警,昨天晚上十點四十五分的時候醫院收到一位被私家轎車撞到的醉漢,我懷疑這就是貴所要找的人。」
「那他的狀況如何?這名醉漢有沒有說他的名字或是聯絡方式?」莫名地對著話筒吼,我驚覺到自己的失態。也不知道怎麼會如此急切?當警察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,每天都在面臨生死的呀……
「這名醉漢受到重擊,被送來的時候已經彌留,他嘴裡喃喃唸著一個人名,好像是明恩什麼的?」
「是巫旻恩?」
「對、對、對,就是吳明恩。不知道這個吳明恩是他什麼人?」
「那……現在呢?醫生有沒有給他急救?」
「怎麼會沒有,不過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。」
「你是說——他死了?」我的聲音又大了起來。
「對,這個人因為失血過多,所以在凌晨三點的時候醫生就宣佈了……」
「不治身亡?」
「你們還是快點派人來忠孝醫院確認一下吧!說這麼多也不能使人起死回生啊。」電話被掛斷了,持著話筒的手卻始終放不下來。
回過身來,我看到一張淚汪汪的臉龐,腦袋一片空白。
「警察叔叔,我把拔……我把拔死……死掉了嗎?」稚嫩的臉龐上淌著兩三顆淚珠,恍若天上的小星星。
「走,我們看你爸爸去!」交代來換班的同仁幾句話之後,我一把抱起小旻恩,就往外走。
騎著我的機車來到忠孝醫院時,已經是清晨五點半了。和駐衛警打了個招呼,循著他給我的指示,抱起小旻恩就往太平間衝。
蓋在男孩爸爸僵硬軀體上的白被單被掀開的那一瞬間,我以為旻恩會嚎啕大哭,特意抱緊了他,還在心裡準備許多安慰的話語。哪知道小男孩看了一眼,便掙脫我的懷抱,跑到他父親前面跪了下來,還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……
醫院的社工人員也在這時來到,問及了小男孩和這名往生者的關係。經過我簡短地概述了箇中緣由,社工人員慨允協助處理其身後事。但是小男孩該何去何從,這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!
「你把拔去了天上,以後旻恩要怎麼辦?」我忍住心中激昂的情緒,刻意學著童顏童語。
「爸爸變成了天上的星星,以後我就不寂寞了。」
「那……警察叔叔,叔叔也做你的星星好不好?」
小男孩收起堅強的武裝,他終於笑了,笑得像天邊閃爍的晨星。
※
尾聲:
在臺北市社會局和忠孝醫院社工人員的協助之下,終於完善地處理了巫銘鈥先生的喪葬事宜,也讓這樁案件順利結案。小旻恩舉目無親,旋即被送到市郊的育幼院安置。
我每個禮拜都抽空去看他,彼此也建立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誼。過了半年之後,經過兒童福利機構的層層審核,我終於辦妥了領養小旻恩的手續。
派出所的同仁都笑我傻,孤家寡人一個不趕緊想著追女朋友成家,幹嘛沒事還攬責任去照顧個小鬼。不過我不這麼想,因為我知道——
旻恩和我,都只是浩瀚宇宙裡的一顆星子。而我,特別珍惜這相會的小小光芒。
- Dec 27 Mon 2004 23:51
[短篇小說] 小星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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