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飽喝足之後,大家開始玩起團康遊戲。阿能對帶活動的確很有一套,剛剛他還為了玉米湯事件有些不悅,烤肉一吃完馬上又賣力搞笑,想扳回頹勢並且搶佔大家注意力的企圖心不言可喻。
大家從『大風吹』玩到『捉迷藏』,又跳又唱地個個樂不可支。當我看到被安排在某個女生身旁的嘉洛,他臉上原先抑鬱的神情一掃而空,後來甚至還露出微笑時,內心突然興奮起來。
「俊緯,你在高興什麼?」不知何時,千琪挨近了我的身旁。
我轉過頭來看著她,這算是我們倆長大以後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吧?兒時回憶的輪廓猶在,但長大後的她多了份溫婉,將來肯定是一位懂得犧牲奉獻的南丁格爾。
這麼棒的女孩,一定早有男朋友了?
「我沒什麼啦,只是看到嘉洛今天這麼開心,妳班上同學又對他的玉米濃湯讚譽有加,我想他一定很得意呢!」見嘉洛被幾個女生拉著玩遊戲,我和千琪兩人坐在一旁的小沙丘上促膝長談。話匣子一被打開,兩人便從幼稚園畢業別後,聊到國小、國中乃至於不約而同進入專科就讀的往事;噢,當然也談到了我和嘉洛不打不相識的糗事。
「……我倒有點意外呢,小時候你的功課那麼好,還以為你和修平一樣會考上建中?」
修平?
千琪說的人一定是小學隔壁班的羅修平吧。還記得那個長得有點壯壯的男孩,也是我們在婦聯幼稚園的同學,聽說他從民權國小畢業領了校長獎以後,旋即跟著在農耕隊服務的家人去了中東。
萬萬沒想到在科威特那樣惡劣的環境之下,他還有辦法完成國中的學業並且順利考上建國中學。真是不簡單,得給他豎根大拇指!
關於往事,我總難以怯於面對。如今面對故人,不知該做何解釋?我只好搔搔頭看著千琪,滿臉羞愧。
「你別難過啦,人生是要蓋棺才能論定,對吧?又不是全部讀專科的人都沒出息,早點接觸專業技術其實也不錯啊!起碼讀了護專以後,現在的我若遇到有人受傷或流血,再也不會驚慌失措了……」我注意到千琪的臉上,隱隱浮現著一抹神氣的光彩。
「嗄,妳還記得我小時候流鼻血的事情哦?那時我可嚇壞了,卻又不敢跟老師和園長說,只想到要跟妳討救兵。唉……只是沒料到鼻血不斷湧了出來,衛生紙早不夠用,連帶害妳把整條小白花手帕都弄髒了!」
「是啊,著實好嚇人呢!」千琪好可愛,偷偷做了個杏眼圓睜的誇張表情。小時候的事情我忘了很多,但是和她有關的我卻都還深深地記著。
一邊摸著後腦杓,一邊說:「實在不好意思,啊!我還欠妳一條乾淨的手帕!」
「不用啦,呵呵。都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吧,你還提它做什麼?」我和千琪聊得愉快,沒發現團康活動早已告一段落,現在是時候進入了『兩人世界˙自由發展友情』的階段。班上同學抄電話地址、合影留念的都大有人在,只有我們聊得幾乎忘了一切。
「欸,什麼手帕不用?你們在說什麼啊!」
「誰需要手帕?妳嗎?是剛剛喝湯弄髒了手嗎?」嘉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,他輕輕拍著千琪的肩膀問道。
「沒有啦,剛剛我和俊緯在閒話往事。」千琪一聽,便笑了。
嘉洛聞訊,馬上嘟起嘴巴。「吼,人家也要聽啦!我想知道我老哥以前的事情……千琪妳快說給我聽,好不好?」
看到嘉洛裝可愛的樣子,我忍不住捧腹。本想要他別鬧了,不料千琪卻當了真,拗不過嘉洛,三人就這樣席地而坐,聊起十多年前的一些趣事。
「什麼?妳說以前有幼稚園女生在追我老哥喔?這實在太勁爆了,那後來呢?有沒有追成功?」嘉洛不斷追著千琪問,她也興致高昂、知無不答。忽然之間,感覺我自己倒成了局外人。
這小子就是這樣,手舞足蹈的樣子,十足孩子性。算了,他開心就好啦!
忽然之間,有個奇怪的念頭縈繞在我腦海裡。只是一下下,就馬上消退了。
所謂『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』,再如何讓人留戀的聚會,總也有結束的時刻。
懷抱著依依不捨的心情,告別了千琪和嘉洛口中那群德育護專的『聖人』女同學,我們兄弟倆又回到了風崗,繼續苦命的專科生涯。
星期二的三堂電子實驗課,助教把班上五十幾個同學分成十組,然後要我們每一組使用簡單的電路來驗證KVL 與KCL 定律,並且繪出振幅為-5V 到+6V 、頻率為200Hz 的方波輸出。同時還得在示波器上量得各電阻之波形,換句話說就是不可以作弊。
一聽到助教在講臺上囉唆個沒完,我就犯愁。本來還想利用這三節課的空檔,寫信給在基隆的千琪呢,這下可好了!
我就不懂,這助教是跟我們有仇啊,幹嘛出這麼複雜的題目考我們?要我說啊,班上有些同學連示波器要怎麼使用都還不會咧!
「呃,我不是說你啦……嘉洛。」忽然感覺到有一股殺氣緩緩蔓延,轉頭張望才發現嘉洛就在身後。
「安啦,」嘉洛湊了過來,右手攬住我的肩膀,左手則拉著小亮。「你忘啦?咱們這組有電子學之神小亮耶!」
嘉洛喜不自勝的模樣,真的很欠扁,如果是以前,我鐵定會給他一拳。可現在……欸,說老實話我也很慶幸自己能和小亮同一組。小亮的電子實作能力超強,有他罩著這門課就不用愁了。
和我們同一組的,除了小亮,還有阿華田和明仁這兩個同學。阿華田的本名叫做李世華,家裡是做大生意的,所以看起來有些養尊處優的感覺。他每天早上總要喝上一杯濃濃的阿華田才肯上學,據說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。也因為這樣,所以被大家取了個綽號就叫做阿華田。
阿華田這個人很絕,他同樣也是對電子學一籌莫展;不過,精確一點地來看,我覺得他不是聽不懂,而是自己主動對電子關上了心門吧!
他本來竹中讀得好好的,哪曉得不小心翹了兩堂體育課就被體育老師給當了,後來又不知怎麼搞的連新竹中學也混不下去。之後,才又輾轉來到明新就讀,也因此他普遍比班上同學都還要大上一歲。
阿華田來到班上,並沒有擺出老大哥的架子,他也很認真上課,幾乎不曾缺課。只是--他的電子學原文書下面,永遠藏著高中課本:有時候是英文,有時候則是數學、物理。我知道他的大學夢還沒醒,看起來也不打算醒。
相較於阿華田,明仁嘛,就顯得單純許多。
「我畢生的志願?說笑啦,俺平生無大志,只求畢業以後能在竹科混口飯吃就阿彌陀佛啦。要說心願嘛,就是希望盡快交個女朋友囉。」明仁在同學面前不但說得瀟灑,同時也是行動派的門人。在上週末的聯誼聚會上,就看到他不斷穿梭各組之間,一副積極尋覓獵物的模樣。
「欸,」我還在胡思亂想之際,忽然感覺有人用手肘碰了碰我背脊。
「嘉洛?什麼事?」偷偷摸摸地從實驗桌前蹲了下來,然後小聲地詢問他。
嘉洛一臉正經,「等下下課,我們翹頭好不好?這邊就交給小亮去照顧吧!」就這麼眼神交會一瞬間,我便能感覺他似乎有什麼話想對我說。那不是商量的語氣,卻像是要求。
「可是助教……」
「安啦,他等下要去跟科老闆開會,應該是最後一節才會出現啦。頂多我們中午前再趕回來!」哎,嘉洛都打了包票,我能不應允他嗎?
交代了小亮和明仁幾句,助教前腳剛跨出門,我們後腳也跟著離開實驗室。離開的時候,我不放心地看了一眼,小亮專注地在麵包板上佈線,明仁也在一旁幫忙,而阿華田還是偷偷在讀他的高中英文。
「快來啦!」嘉洛不耐煩地催促,逼迫我連忙跟上腳步,兩個人便這樣躡聲穿過電子科館的川廊,特意繞道閃過老師們可能出沒的走道,然後飛快地爬上停風坡。
「好啦,你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講了!」我側躺在翠綠的山坡上,用手托腮,看著天頂飄過的白雲,好整以暇地問道。
「……」嘉洛面對著我正襟危坐,卻遲遲沒有開腔,只是不斷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我,還不自覺地咬著自己左手食指的關節處。
事有蹊翹,這裡面一定有古怪。
嘉洛是怎麼了,難道他老爸又胡亂發飆了嗎?
「說吧,我們兄弟一場,沒什麼好不能講的。」話不說不明,燈不點不亮。若有什麼過不了的難關,且看我能否幫上忙?
嘉洛聽了不作聲,低頭沉思。過了半晌,兀自從他上衣口袋裡取出香煙和打火機來。
「是這樣嗎?那我就直接問了。」他側著頭點燃香煙的那一刻,從廉價打火機上冒出的藍色火焰,偷偷地在我面前閃了一下。
「俊緯……姚千琪,你追不追?」話一說完,嘉洛便仰起頭,對著蔚藍天空吐了一個悠長的煙圈。
「嗄?你說什麼!」
「我是說──如果你放棄的話,那弟弟我就要上了。」嘉洛忽然起身,用手捻熄了煙,把煙蒂往天德堂方向一扔。瞧他一臉認真,往昔遊戲人生的感覺頓時跟著煙飛灰滅,全部不見了。
他不是在開玩笑,我知道。
可是,我該不該追千琪呢?
這是一個好問題,卻也相當棘手。當下情境逆轉,換我長吁短嘆,還不時對著嘉洛的背影發愣。
「很難抉擇嗎?昨天我想了一天,到了晚上洗澡的時候我才發覺,自己是真的很喜歡老哥你那個幼稚園同學……不過,任何事都有個先來後到,這我曉得。」
大概是見我不作聲,他又開口。
「唔,不吵你作決定,我先回實驗室去了。助教那邊你放心,如果點名的話我會幫你的,」嘉洛欲言又止。
「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,夠不夠?我希望明天就會有答案。這樣,我後天就可以直接殺去基隆找她了。」
躲避著嘉洛的眼神,忽然間有許多畫面出現在腦海裡。我悶不吭聲,連他走了多久都不知道。只是緩緩踱著方步,任秋天的涼風不斷往身上灌。沒想到一個不留神,卻踢到了草地裡隱藏的土堆,整個人倏地往前一傾,不由自主地翻滾了幾圈之後,這才跌坐在停風坡的斜坡上。
我沒感覺到痛,但卻有如下圍棋一般,不覺陷入了長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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